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昨晚,睡梦又被夜空中迁徙的大雁鸣叫声惊醒。此刻,我不禁想起故乡的鸟巢。每次赴美探亲登机前,北京机场那些冬日里的鸟巢,犹如五线谱上黑色的音符,总是令人刻骨铭心。望着这些巢穴,我常想起那些奔波于太平洋上空的老人们——他们如同候鸟,随着季节与需求,在中美之间往返穿梭。
“雁南飞,雁南飞,雁叫声声心欲碎。”
广播里响起登机通知,我拎起随身行李,加入了排队的人群。身后是一对上海老夫妇,正用吴侬软语叮嘱电话那头的孙子:“囡囡要乖,阿爹阿嬷过年就回来给你包汤团。”这样的场景,我见过太多次了。
一、 “不等今日去,已盼春来归”
老陈是我在飞往上海的航班上认识的。他的护照鼓得像个小胖子,里面塞满了中美往返的签证页。“这是我今年第三次飞了。”老陈苦笑着,“孙子在波士顿出生,女儿非要回去上班。我不来谁带?”他翻出手机里的照片,一个小娃娃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。
老陈退休前是南京某中学的语文老师,现在成了专业“跨国保姆”。每次签证半年,到期前两周飞回国,呆上个把月再飞去美国。如此循环,已经三年。
“最难受的是刚适应那边生活,就得回来了;等在国内缓过劲来,又该走了。”老陈说这话时,窗外正好有群大雁飞过,“就像这些候鸟,永远在路上。”
他告诉我一个秘密:在波士顿郊区那个华人聚集的小区里,像他这样的老人有一个微信群,名叫“北美候鸟”。群里每天热闹非凡——分享哪里超市打折,哪个公园适合带孩子玩,甚至交换各种对付失眠和腰腿痛的偏方。
“我们在美国带孩子,比在国内带娃累多了。”老陈摇摇头,“语言不通,交通不便,连看电视都成了奢望。有时候推着婴儿车在社区里转,就为了能碰上个会说中国话的。”
二、 “今日去,愿为春来归”
在旧金山湾区,我拜访了张阿姨。她的女儿女婿都是硅谷工程师,年薪加起来抵得上国内一个小公司的年利润,却请不起当地的保姆。
“一个月五千美金,还是现金工。”张阿姨一边包饺子一边说,“我女儿说还不如让我来,把这钱给我。”但她从来没要过女儿一分钱,反而经常倒贴自己的退休金,去买那些贵得吓人的有机蔬菜。
张阿姨的生活很有规律:早晨六点起床做早饭,七点半送外孙上学,然后去华人活动中心上免费英语课,下午三点接孩子放学,陪练钢琴、写作业,晚上做一大家子的饭。
“累是累,但看着孙子一天天长大会说中文,值了。”张阿姨的冰箱上贴满了汉字卡片,那是她教孙子识字的道具。
最让她自豪的是,五岁的外孙能流利地在中英文之间切换:“别的小朋友只会说英语,我孙子会两种语言,将来回国也不怕。”
但有一次,我看见张阿姨独自坐在后院抹眼泪。原来那天是她在国内的老同事们聚会,发来的照片上人人笑靥如花,只有她缺席了。
“我来美国四年,错过了外孙女的婚礼,错过了老母亲的八十大寿,错过了同学毕业四十周年聚会。”张阿姨的声音有些哽咽,“有时候想想,不知道图个啥。”
沉默片刻,她又自己回答了:“图儿女好吧。他们好了,我们就好了。”
三、 孔老师:跨洋的课业
孔老师曾是省城重点中学的数学教师,五十四岁那年,她递交了提前退休申请。领导不同意,说她是高三的把关老师,不能撂挑子。
可女儿越洋来电:“妈,是你的外孙女重要,还是学生重要?”
她最终登上去日本的航班,手里攥着一本《烹调大全》。从前粉笔灰沾满袖口,如今油烟熏黄指尖。她像备课一样学做菜,一笔一划抄步骤,一字一句念食谱。
七年后,女儿一家迁往美国。她瞒着家人订了机票,过安检时摔了一跤,右腿钻心地痛,却坚持登机。旧金山机场,女儿见到轮椅上的她,当场落下泪来。
没有医保,自费理疗,一天六十美金。她说:“为了外孙女,什么都值得。”
四、 董阿姨:三月的轮值
董阿姨家的老人年近百岁,四个兄弟姐妹轮流照料,每家三个月。她总是多值一班,“完成了这硬指标,去美国才踏实”。
在女儿家,她收拾散落的衣物,女儿却抱怨:“别瞎收拾,东西都找不到!”
两岁外孙发烧,女儿嘱咐让孩子自己吃饭。她见孩子饿得可怜,一边唱童谣一边喂饭。女儿回来沉下脸:“你这是害他养成坏习惯!”
争吵后女儿道歉,请她吃自助餐。她嘴上释然,心里却盼着孩子奶奶早日来接班。
五、 邵工程师:太平洋上的和解
女儿考上伯克利博士时,邵工程师千叮万嘱:“留意合适的中国青年。”
五年后,女儿说交了男朋友,是印度人。他当场反对:“断绝来往!”
女儿结婚他拒绝参加,直到外孙早产,保温箱里微弱啼哭。他和老伴终于踏上赴美航班。
印度女婿彬彬有礼,却抓饭食素,不用酱油。他看不惯,躲开饭点,却默默帮女儿煲汤。语言不通,习惯相左,他忍了五个半月。回国那天,女婿用英文说谢谢,他点点头,心里千结未解,却已软了三寸。
六、 “盼归,莫把心揉碎”
在纽约法拉盛的中餐馆里,我遇见了一位与众不同的候鸟老人——赵工程师。他七十五岁了,却精神矍铄,正在用iPad设计一款APP。
“这是我为‘候鸟老人’设计的社交软件。”赵工推推老花镜,“可以一键查询中美航班,有语音翻译功能,还有附近华人活动地图。”
赵工的儿子是华尔街投行高管,媳妇是美国人。小两口工作忙,带孩子的任务就落在他和老伴身上。但与其他人不同,赵工不甘心只做个带孙子的老人。
“我们这一代人,经历过文革,参加过高考,见证过改革开放,难道晚年就只能围着锅台转?”赵工激动地说,“我要证明,候鸟老人不只是保姆,我们还是文化使者,是中美之间的桥梁。”
他的APP里有个特别功能叫“记忆传承”,鼓励老人录制短视频,讲述自己的人生故事和历史见闻,自动生成中英文字幕。“这些故事不仅留给孙辈,也要让美国社会听到,中国普通人的声音。”赵工说这话时,眼睛里闪着光,“我们要让年轻人知道,爷爷奶奶不只是会做饭带孩子的老人,我们也有丰富多彩的人生。”
赵工给我看了一段他自己录制的视频,讲述的是他年轻时参与建设南京长江大桥的经历。视频最后,他对着镜头说:“孙子,爷爷建过中国第一座自己设计的大桥,现在来美国帮你搭建中美文化的桥梁,你说爷爷牛不牛?”
七、 “且等春来归”
冬天来临的时候,我又一次飞越太平洋。这次旁边坐着李阿姨,她的儿子在加州工作十年了。李阿姨告诉我,这是她最后一次当“候鸟”了。明年孙子要上小学,不再需要全天看护,她打算回国安心养老。
“说实在的,有点舍不得。”李阿姨望着窗外的云海,“虽然在美国语言不通,但看着孙子一天天长大,有种重新活一次的感觉。”她翻出手机相册给我看:第一张是孙子出生时的照片,然后是第一次走路、第一次说中文、第一次上台表演...…整整五年的成长记录,也是她作为候鸟老人的完整周期。
“我们这代人啊,年轻时响应国家号召只生一个,现在孩子远走高飞,我们只好跟着飞。”李阿姨叹了口气,随即又笑起来,“不过也值了,至少见证了孙子的成长,还在美国认识了那么多朋友。”
飞机开始下降,李阿姨突然轻声哼起歌来:“雁南飞,雁南飞,雁叫声声心欲碎......”她说这是她母亲年轻时唱的歌,现在轮到她唱了。
尾声
回国后,我特意去公园看那些鸟巢。冬日里,它们裸露在光秃秃的树枝间,显得格外孤寂却又顽强。
我想起那些候鸟老人,他们何尝不是如此?在异国他乡搭建起临时的家,用自己的方式延续着爱与责任。他们像候鸟一样随着季节迁徙,不是为了自己,而是为了下一代能飞得更高。
也许有一天,当中美之间的航班不再有这么多候鸟老人时,就意味着我们的下一代真正站稳了脚跟。到那时,这些故事将成为历史,成为一代人奉献与牺牲的见证。
《雁南飞》的旋律还在耳边回响,那些候鸟老人的身影却已经融入了太平洋两岸的寻常人家。他们不唱高调,只是默默飞着,慢慢飞着,用晚年时光谱写了一曲无声的爱之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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