阳明格竹是一场改变中国思想史的“失败”实验。明弘治十五年(1502年),京师翰林院的一间书斋里,二十一岁的王守仁对着窗前一丛翠竹枯坐七日。他时而踱步凝视,时而伏案疾书,时而闭目沉思,最终却以咳血病倒告终。这场看似荒诞的“格竹”之举,在当时被同僚视为书呆子的痴傻行径,却在五百年后被视作中国思想史的重要转折点——正是这场“失败”的实践,让王守仁开始质疑程朱理学的治学路径,为日后“心学”的诞生埋下了第一粒种子。 王守仁,字伯安,号阳明,生于浙江余姚的儒学世家。其祖父王伦以诗文名世,父亲王华更是明成化十七年(1481年)的状元,官至南京吏部尚书。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,阳明自幼便浸润在程朱理学的正统教育里。十五岁时,他随父亲居于京师,通读《四书章句集注》,对朱熹“存天理,灭人欲”的核心思想烂熟于心,尤其笃信“格物致知”的治学方法。 朱熹认为,“理”是天地万物的本源,存在于万事万物之中,而人要穷尽“天理”,就必须从“格物”开始——通过观察、研究身边的事物,探究其背后的规律,日积月累,最终实现“豁然贯通”,洞悉天地间的根本道理。这种“即物穷理”的学说,在明代被确立为官方哲学,成为士人科举应试、修身治学的唯一准则。年轻的阳明对此深信不疑,他曾在与友人的书信中写道:“圣人之学,必由格物而入,舍物而求理,犹缘木而求鱼也。”然而,随着对程朱理学的深入钻研,阳明心中的困惑却越来越深。他发现,朱熹虽然强调“格物致知”,但却将“理”与“心”割裂开来——“理”是外在的、客观的,“心”是内在的、主观的,人必须通过向外探求才能获得“理”。可在实际践行中,这种方法却显得矛盾重重:如果“理”存在于万物之中,那么天地间事物无穷无尽,士人穷尽一生也无法“格”遍所有事物,又如何能“致知”?更让他困惑的是,当时的许多理学家只注重咬文嚼字、注释经典,将“格物”变成了死记硬背的学问,却忽视了道德实践与内心修养的结合,导致“知行脱节”的现象普遍存在——嘴上说着“仁义礼智”,行动上却追名逐利,与圣人之学的初衷背道而驰。 恰在此时,阳明的好友钱德洪向他提及,朱熹年轻时曾亲自“格物”,对着庭院中的竹子观察了数日,试图探究竹子的“理”。这个故事让阳明备受启发:既然朱熹本人都曾践行“格物”,那自己为何不亲自尝试一番,以验证“即物穷理”的有效性?于是,他决定以书斋前的翠竹为对象,开展一场为期七日的“格竹”实验。 王阳明实验开始前,他为自己制定了严格的“格竹”计划:每日清晨起身,便坐在翠竹前,仔细观察竹子的形态、生长规律,记录竹子在不同时辰、不同天气下的变化,试图从中探究竹子的“理”——比如竹子为何挺拔向上?为何有节?为何四季常青?这些现象背后,是否蕴含着天地间的根本规律? 起初,阳明的兴致极高。他坐在竹下,目光专注地盯着竹叶的脉络,看着露珠从叶尖滑落,听着风吹竹叶的簌簌声,试图从这些细微的变化中捕捉“理”的踪迹。他在日记中写道:“竹之生也,破土而出,节节而升,非力而不能为也;竹之性也,经冬不凋,遇风不折,非韧而不能持也。此中必有至理,待吾穷之。”他甚至试图用《周易》中的“刚健有为”来解释竹子的特性,认为竹子的“理”与天地间的“阳气”相通。然而,随着时间的推移,阳明逐渐陷入了困境。他发现,无论自己如何仔细观察,如何绞尽脑汁地思考,都无法从竹子的外在形态中找到所谓的“理”。他记录的竹子变化,不过是“叶生三寸,茎增一分”的表面现象;他对竹子特性的解读,也不过是对传统儒学概念的牵强附会,并非真正的“穷理”。更让他焦虑的是,他意识到,如果按照朱熹的方法,要“格”遍天下万物才能“致知”,那自己这一生都不可能实现“成圣”的目标——毕竟,竹子只是万物中的一种,仅“格”竹子就如此艰难,更何况山川河流、草木鸟兽、人伦世故?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