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润茶香牵旧忆

宋庆法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雨润茶香牵旧忆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宋庆法

清明的雨丝，是扯不断的锦线，斜斜往窗玻璃上织。我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报表，眼睛都快盯出花了，指尖在键盘上半天敲不出一个数。城里春天总像蒙着层洗不掉的灰，连雨都下得黏黏糊糊。

手机突然嗡嗡震起来，屏幕上跳出“老爸”俩字。我划开接听键，那边传来的声音像裹着山里的水汽，凉丝丝的，还带着股松针的清苦劲儿：“华子，新茶装罐了，回来喝口热的不？”

我握着手机的手顿了顿，鼻尖突然就飘来那股熟悉的香气，是径山茶刚泡开时，混着云雾和太阳味的清香。“马上回！”挂了电话，我抓过车钥匙就往雨里冲，停车场的积水溅了裤脚，冰凉凉的也顾不上擦。脑子里晃着茶坊门口那块老木牌，红漆掉了些边角，却依旧醒目：“天下神茶出径山，一杯通透在人间”。

车子在盘山路上转了四十多分钟，雨渐渐小了，远山笼着层薄纱似的雾。刚停在茶坊门口，就看见父亲坐在堂屋茶案前，背挺得笔直，手里捧着个翠绿的茶罐，跟把玩着什么稀世珍宝似的，翻来覆去地摩挲。“你可算来了！”他抬头看见我，赶紧招手，指尖蹭着罐身上椭圆形的绿色防伪标，眼睛亮闪闪的，“你瞧这新标，比原来的亮堂多了，人家老远瞅着，就能看见‘径山’俩字。”

我凑过去扒着茶案看，罐身上“浙江杭州径山”“浙江省十大名茶”的字样印得清清楚楚，摸上去还有点凹凸感。父亲掀开盖子，里面躺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宣传页，还有张淡黄色的小卡片。“这是质量跟踪卡，哪片茶园采的，谁炒的茶，都写着呢。”他用指腹捻了捻卡片，笑得眼角堆起皱纹，“客人喝着放心，咱卖着也踏实。”

茶案上的紫砂壶冒着热气，茶香漫上来的瞬间，记忆突然就扎回了上学前班那年。也是这样阴沉沉的雨天，我蹲在茶柜边玩石子，瞅着父亲转身去后院劈柴，赶紧踮着脚够最上层的铁皮罐，那罐子里装的是头春的好茶，平时父亲都舍不得拿出来。我偷偷抓了一小撮塞进嘴里，茶叶末子粘在舌尖上，苦得我直龇牙咧嘴，还没等吐掉，就被父亲抓了个正着。

“你这是吃茶还是吃草呢？”父亲又气又笑，伸手刮了下我的鼻子，转身舀了勺刚泡好的茶汤递过来。白瓷小碗里的水呈着浅黄绿色，透亮得能看见碗底沉着的茶叶。“傻小子，茶要泡着喝才香。”

我皱着眉抿了一小口，刚开始有点淡淡的苦，可没等咽下去，甜味就从舌尖漫上来，像山涧里的泉水滑过喉咙，凉丝丝的舒服。父亲摸着我的头：“这是径山茶，‘一杯通透在人间’，喝了心里都亮堂。”

“这茶叶是从树上摘下来就直接泡的吗？”我扒着他的胳膊追问，嘴里还留着茶香。

父亲说：“哪有那么容易。天不亮就得摸黑上山采茶，‘云雾里的茶芽最金贵’。采茶的阿婆阿伯们，手指头得巧，捏着茶芽根部轻轻提，只能采一芽一叶或者一芽二叶，手重了就把芽头捏坏了。”他边说边比划，手指捏着空气做采茶的动作，“径山有座径山寺，唐代茶圣陆羽都在这儿住过，还种了茶树研茶呢。到了宋代，径山茶宴传到日本，慢慢就成了他们的茶道。”

“那采回来的茶叶就能喝了？”我捧着茶盏又问。

“差远了。”父亲摇摇头，“得先萎凋，把茶叶摊在竹匾里，让水分慢慢散掉；然后杀青，铁锅烧到发烫，把茶叶倒进去快速翻炒，那烟呛得人眼泪直流，咳半天都缓不过来；接着揉捻，得把茶叶揉出汁来，条索才会纤细；最后还要烘焙，火候大了小了都不行。”他说着，指尖似乎还沾着炒茶时的温度，“你看这茶叶，外形细细弯弯的，芽毫都露在外面，颜色跟山里的翠竹似的，这都是一步一步揉出来、烘出来的。”

那天傍晚，雨停了，山边挂着道淡淡的彩虹。父亲舍不得似的，从锡罐里舀了5克茶叶，说是今年的特级头春，比黄金还金贵。他把茶叶放进白瓷茶碗，提起热水壶，水线拉得细细的，注到七分满停住。一分钟后，他揭开茶盖的瞬间，香气“腾”地冒出来，鲜活清香里裹着点兰花香，还掺着丝若有若无的果香，整个堂屋都飘满了。

“尝尝，比你小时候喝的更鲜。”父亲把茶碗推到我面前。我端起来轻啜一口，茶汤滑过喉咙时，鲜甜里带着点回甘，比记忆里的味道更浓郁。茶叶像在水里刚睡醒，缓缓舒展着筋骨，直到伸展的嫩绿芽叶完整又柔软，在碗底轻轻晃着。

“这茶耐泡，能泡三四次呢，每次味道都不一样。”父亲坐在对面，看着我喝茶，眼睛里的光比灶膛里的火还暖。

今年秋天，我带了帮外地朋友回茶坊。刚进门，朋友立马围上来，指着茶罐惊叹：“这包装也太好看了吧，跟艺术品似的，送人绝对有面子！”父亲听了，嘴都合不拢，赶紧烧水泡茶。

他泡的是一级径山茶，茶汤比特级的稍深点，香气却一点不逊色。朋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，眼睛都亮了：“我平时喝绿茶总觉得胃里不舒服，这个怎么这么清爽？一点不刺激！”

父亲接过话茬，翻出宣传页指着上面的字：“径山茶是绿茶里的中性茶，性子温和，适合天天喝。你看这儿写着，富含茶多酚和儿茶素，能清自由基，延缓衰老。”他说得认真，跟背课文似的，逗得朋友们哈哈大笑。

临走时，朋友们你三罐我五罐，买了满满一后备箱，说要给家里人和送同事尝尝。父亲也给我装了满满一箱新茶，还用油纸包了两包散装的。

车子驶离茶坊时，我从后视镜里看，夕阳把木牌染成了暖红色，像烙印似的刻在心里。风从车窗灌进来，满鼻子都是茶的清香。回城路上，朋友还在念叨那径山茶有多好喝。我握着方向盘，想起父亲泡茶时的样子，他总说“泡茶要等，等水温，等茶舒，等香气漫出来”。

其实生活不也这样吗？就像那杯径山茶，得耐着性子等，才能品出里头的甘醇劲儿。雨停了会有彩虹，茶泡开了会有清香，日子慢慢来，总会有甜的时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