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帖最后由 云止于水 于 2019-8-20 22:23 编辑
旧疾 博山 云止于水
1 旧疾，是陈旧的，陪伴良久的、曾经是身体或者内心的某处不舒服、病痛，在某一时刻，用某种方式治疗得当，似乎曾经痊愈，而后经某一情境的激发，会故态重萌，令身心皆受煎熬的病痛。我如是解读。
手里端着热热的中药，浑浊深褐，袅娜着一缕缕幽幽的白气，一口口咽下去，微酸而苦涩的味道，却觉得妥帖。酸，是因为有五味子，敛肺止咳的。最后，碗底剩下黑色的药渣，有着泥土的质地，那些从土地深处刨出来的草木根茎，带着大地的气息，比药片更给人安慰。
几年前，连续接初四毕业班，不到八个月的时间，需要把初四两本书的课程完成，初一至初三的六本书，也要一一过一遍。本来就不太熟悉的文言文，古诗词，还有各种各样的现代文体。那些农村的孩子，唯一的出路是考入理想的高中，课上对模糊不清的问题的一再反复，课下对诸多贪恋玩耍的孩子的苦口婆心。总觉得自己的话和鼓励，可以给予他们更多的力量，可以让更多的孩子拨云见日。两年还未结束，偶尔说话时，竟然声音喑哑子嗓子里发不出来。明明应是少女一般清透的声音，冲出口来的却那么嘶哑苍老。
五月的一天，去淄博市中心医院检查，喉镜管穿过咽喉，被撕裂的感觉。诊断为：咽喉囊肿。医生说赶快做手术。可是，离中考还有一个多月，我如何能置那么多孩子的前途于不顾？直到六月十号，所有的课都上完了，孩子们乘上列车，准备去城里参加中考。我满怀喜悦地去校长室请假。“我请假，下周去做手术。”“你准备好了吗？明天做手术吧。”“没有。不行。”“没准备好怎么请假？最近还有很多事，请假也很严，得去镇上那边。”听着这严厉的声音，全没有我想象中的美好，我以为上好了最后一堂课，我可以轻轻松松去做手术了。
却不料。泪水无声流下。我泪眼朦胧地走出那间办公室，走到校园中，满眼都是浓郁的绿色，天气晴暖。而我却觉得满身生凉，那种无法说清的寒意四面八方而来。席卷了我。
几乎是禁声的一个多月。送走了学生，忽然觉得日子空旷起来。读书、写字，课余去校园里看花。教室前的石榴花开得娇媚，层层叠叠的花瓣，圆润的花盏，未开的也如精美的瓷器。长方形的花池中栽了一畦韭菜，碧绿生香。操场上，远望高处的院墙，墙缝中生出许多草木，有火炬树和酸枣树，一人多高的小树，在晨辉里闪烁，在暮色中跳跃，在初春里生出绿叶，在盛夏里布满荫凉，在深秋红艳明亮，昭示着生命的韧性。总觉得，那是最美的风物，每一个仰望俯视到这些植物的孩子，内心都会被植物的坚强所感动，那些无声无息的的树木，本身就是一种课堂，一种自然赐予的人文修养。
后来，这一切，都消失不见。原来的楼房扩修，平屋拆毁，花池变成一大片水泥地，连院墙下的白杨树、槐树都洗劫一空！后来，常常思念那些树木和时光。
2 那年七月六号，我在市中心医院做了手术。闺蜜早早就来了，还有小姑、三姑，我穿着病号服走进手术室，把那些亲爱的人隔绝在外面。几乎还没有看清手术室的样子，只感觉头顶的灯异常明亮，随着麻药针的打入，我有一搭无一搭的回着医生的话，不知不觉就睡着了。醒来，浑身无力，躺在一个洁白的房间里，无数管子连着身边的器械，睁开眼，看到了闺蜜和小姑。她们曾经熬过怎样漫长的两个多小时，当她们看到从手术室退出来的毫无感知的我，会是怎样的感受？
不再说话。准备了纸笔，有事可以写下来。而我倒喜欢这样的日子。来住院时，带来了好多本书，无人陪伴的日子，一边打针一边看书，日子过得飞快而缓慢，体重降到九十多斤，感觉日渐轻盈。有时候，独自去公园，并不长的路，很多人在晨练，太极剑、快走、广场舞、交谊舞，我路过，看过。在一棵花开满树的石榴树前停留，凝神与花对视。
出院后再次复查，然后，随聪去了青岛龙湾琅琊台。静默的女孩，日日陪伴我。住在海边，在房间里，就可以听到潮起潮落的声音，吃到巨大的胶西大馒头。有时从后山去琅琊台，曾遇到一只洁白的山羊，看敏儿牵着它，开心地纵声大笑，多年过去了，那笑声、那欢乐的场景还历历在目。偶尔，去海里洗澡，听她们在音乐酒吧唱歌，直到很晚才回来，穿过密密的竹林，过石桥，走回海水包围的白房子。
自我的世界安静下来，万物都变得有情。清晨，她们未曾起床，我采白房子附近的野韭菜炒菜，听喧嚣的蝉鸣，声势浩大，如同万马起发，第一次遇见如此多的蝉，清晨，走过一棵树的瞬间，几十只鸣蝉呼啦啦从树上四散飞走。路过的园林中有初开的木笔花，紫色的，像是大朵的玉兰花。若采一朵，蘸墨挥洒，也可以写出一手好字，画出一副墨痕染香的国画。
七天。和少女们在一起。和海在一起。在安静和喧嚣中，只有微笑是唯一的语言。临走前，和敏一起去海边夜市，买了两条纯色的丝巾，敏执意付款，说是送给我的礼物。离开时，她们送我到火车站，走进幽深曲折的过道，恍然觉得一切犹如梦寐，有安暖于心底深处。
3 此刻，远去的，消逝的记忆，如同旧疾一样，浮起来，光影斑驳，如在眼前，耳畔依旧有海水汹涌拍打海面的图画，堆积如山的海苔布满了海边，细密的沙滩，偶有一块礁石，生着大大小小的海虹。似乎低下头，就可以从深褐的礁石上揪下一只海虹来。
却，手中只是一只白瓷碗，咽喉仍有苦味浸透舌尖和喉咙。人世的冷暖，其实也不必太在意。给予温暖和深情的人，倒是会一生记得。珍重相待。
五一前，学校要求参加区里组织的辩论赛。最后轮到六年级参加，看辩论赛，分析、指导，一个班一个班举行辩论，选出选手，再两个班级对抗，然后指出优点不足。去区里学习感受，来来回回的路上和他们谈心指导。抽取辩论赛题目和对手后，找选手讲明要点，组建qq群，参赛前一一处理各种问题。期末复习前，走访学生五家，还有我负责的一个孩子，先后探访八九次。考试前，嗓子就发出了抗议。又是嘶哑，近乎失声。放假前，二姑打电话给我，听到我的声音，说你嗓子咋有又说不出话来了，你又住院了吗？你别说话，听我说，就行。我才知道，旧疾如水汹涌而来。
幸好。我有良医。最绝望的时候，开始服用中药。微甜到甚苦到微酸，已经是第四个疗程了。四年前，做喉镜的那个医生说，你换个工作吧。我笑着摇摇头，若我可以富足到养活我的父母和孩子，仍然可以过着优渥的生活，我可以放弃。可是，人到中年，是最为艰难的时候。而且，我还是那么喜欢这份工作，总觉得这是离人的灵魂和人格最近的职业，是我生来的骄傲，好多孩子因为我而爱上汉语言，因为我而爱上阅读和写作……
4 夏日将姗姗退场。秋意渐浓，其实万物何时不在更新中啊，落叶之后，深埋泥土中的根系向更深处延伸，曾经的伤疤逐日愈合。
身体的疾病，风湿、头疼、神经病、相思，许多曾经痊愈的病症，一旦遇到相似的情境，遇到风雨如晦，就会旧疾复发，是难以抵御的疼痛和惆怅。所以，东坡才会在每个暮色苍茫，雨声四起的时候，深情写下：不合时宜，惟有朝云能识我；独弹古调，每逢暮雨倍思卿。雨声淋淋中，那经书佛号，那生死相随的柔弱身影，是怎样牵动了深藏的痛楚？人远去，再也触不到手掌的温润，看到到眼中的柔波，最是落魄无依，无人解心中孤寂！
人已去，词空在。那份惆怅给了后来人，有谁还会在暮色苍茫，在东方既白，在皓月当空，在桃红柳绿，在花谢水流，在层林尽染，在白雪飘飘，蓦然回首，黯然落泪？
一切有为法，如梦幻泡影，如露亦如电，应作如是观。而我们深陷尘埃，不觉是梦。 万物更新。惟愿旧疾当愈，长安常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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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9-8-20 21:58:36
